我有过不止一个梦想。我曾经梦想加入黑帮,梦想成为功夫之王★,还梦想过做一名大导演★。到了这个年纪,我知道这些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了★。我想拍电影的时候★,施南生对我说“当导演是很辛苦的”,委婉地告诉我年纪大了★,没有拍电影的体力了。我去学泰拳★,教拳的老师的注意力都放在年轻学员身上★,对我就是问一句“大叔,你还可以吗★”。加入黑帮就更别提了★。可是,我也没有很沮丧,因为我学会了对自己不能拥有的人生说“我不稀罕★”。
有一位艺术家说,假如我画完一张画,我没有被改变,那嘛要画它★,没有意义。小说写作也一样,会给作家带来自身的改变★。因为在写作过程中★,我们用另一个视角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往,再把这些过往转化成素材,借由不同的表现手法创作成小说故事,在这样一番对自己人生的反刍般的回看之后,人多少会反思,会发生一些观念上的转变。我们对自己生命中的许多事情、许多体验的态度往往是“过去就过去了,遗忘就遗忘了★”,不想回看,不堪回首。回看的过程一定是让人不舒服的★,需要一些勇气,可是我很享受也期待这个过程带来的自己的转变★。人总是各有各的勇敢,从不同的地方寻自己的勇★,我可能是写长篇小说的勇敢,有些人做生意投资很勇敢,有人结婚离婚,有人谈恋爱一次一次又一次★,我们都是勇士。
我四十来岁的时候★,问苏童、问张大春:到了一个年龄,写作有什么不一样?张大春比我大六岁,苏童比我大几个月,他们的答案都是★“体力不支★”。我当时不理解★,写作用的是脑力,怎么会体力不支呢?我五十岁才动笔写长篇小说,第一部小说写到五十三岁★,有点累,还可以;第二部从五十三岁写到五十六七岁,非常累;现在写第三部,因为各种理由,五十九岁才动笔,就不是★“非常累”所能形容的★,真的是力不从心,所以写得慢★,还反复修改★。
人算不如天算,所以我们不如勇敢一点,放肆一点,不要想太多,不要精算太多★。
到今天,我还是一个新手小说家。因为我写得慢★,写得也不多。正在写的第三部小说里面★,对文字★、对人物和情节的处理,我都有挑战自己。一个作家,初始写作可能会比较多考虑到读者会不会喜欢、能不能卖,下一个阶段可能希望心中的大作家会点头肯定、赞美★,写到再往后★,可能是为了自己,同样的题材,换不同的角度,不断尝试★,挑战自己对语言文字的掌控能力★。就像有些导演在功成名就之后★,创作能力得到肯定之后,挑战的往往是自己,探索自己的边界在哪里★,局限在哪里★,潜力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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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事情的角度,处理生命的角度★,都是锻炼出来的★。看到人家六块腹肌、人鱼线、马甲线★,你不能坐着说羡慕,你怎么有的,为什么我没有★?你要去锻炼身体才会有★。同样的,我们也要锻炼自己的思考方法,有时候还要在痛苦中锻炼。精神锻炼的成绩比身体肌肉锻炼的成绩更加可持续。你练出来六块腹肌,偷懒休息一个月,腹肌就不见了,精神可持续发展的机会比肉体更大。那就锻炼吧,不断提醒自己,锻炼我们的精神★、我们的价值观★、我们看事情的角度。
在职业之外,我们还可以有志业。志业介于理想和职业之间,是我们志向所在的事情。年轻的时候,我的志业是通过不同的平台,不管是专栏还是电视去影响这个社会,让世界变得不一样。二十来岁的目标比较远大,希望以后当议员参加选举,希望推动天翻地覆的大改变。后来呢,就在能力范围之内推动一些小小的改变吧★。五十岁之后,写作就是我的志业了★,我想留下一点让以后的人看到还有所触动的小说作品,不要浪费自己对文字拥有的一点点敏感度★。
假如我们把人生简写成一个数学方程式,可能是★“处境乘以性格再乘以能力”。一个人家里很穷★,爸妈生病★,他要供养父母、帮助弟弟,那他可选择的空间就小。其次是人的性格,敢不敢踏出去,有没有不满足,乐观还是悲观★。再次是能力,你选了一个工作,做下来发现自己的兴趣和能力不在这里★,还可以换一个工作,不像以前那个年代★,被国家分配★,跳槽的机会不多,离婚的成本比较高★。现在不一样了,你选了一个结婚对象,过一两年离婚很普遍,我的很多年轻朋友转头结婚★、转头离婚★,不管有没有小孩★。从这个纬度来看,生活在今天的年轻人是很幸运的一代,随着整个社会的发展★,很多事情不是一次性的选择,有改变的机会。
在人生的历程中,慈悲是一个困难★,也是一个选择★。假如你的口袋里有一万块,看到朋友有困难,给他一百块,难度不是很高,可是如果让你把八千块甚至一万块掏给别人★,难度就高了★。每个人面对这样的情境都是很不容易的★,如果我们没有做到慈悲★,是我们没有选择慈悲,如果我们克服困难选择了慈悲,每一次都是了不起★。
我的第三部小说有一个明显的变化★,“减黄”了★,减少了黄色的部分。没有了,青少年都可以读。假如你问我减黄的原因呢,可能是我老了,我自己也减了黄★,小说也跟着我减黄了。听起来像是开玩笑,但我觉得真的有关系★。
我们可以为了不同的理由做同一件事,在生命不同的阶段做同一件事的意义与重量也不一样★。比如打麻将,人可以为了不同的理由打麻将,胡适先生年轻的时候很爱打麻将★,后来不打了,觉得浪费时间★,可是中年之后又打,因为他老婆是文盲,不擅长文化生活,他就陪老婆打麻将。
一直以来,我炒股票的运气都不好,可能是老天故意要我好好写作。我真的跟所有散户一样★,屡战屡败,每一次都是被割的韭菜。我只好安慰自己★,股运不好也是好结局,不然我可能会变成一个不太好的人。我们不要低估财富把人往下拉的力量,假如我的股运很好,手上有很多钱财★,我可能会做一堆乱七八糟的事,买一台私人飞机天天跑来跑去啦★,娶三妻四妾啦,花天酒地啦★,从这个角度看我就高兴,幸好我股运不好★,过点普通小日子★,找一些自己有能力做也喜欢做的事去忙★。
夸张一点说,我几乎是一个基因决定论者。我们一直以为基因影响身高、胖瘦、疾病等等身体方面的表现,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研究告诉我们不止这些★,基因还会影响人的性格★、脾气★、思维和行为★,一个人是大方还是小家子气,很正经还是很色很花心★,许多时候是来自基因的★,在不同的情况下,在某个年纪★、某个时间点,可能会像定时炸弹一样爆发★。如何克服基因带给我们的不足,突破基因带来的局限,才是生命中最大的挑战。
生命的吊诡之处在于无法验证。回看过去,我经常觉得,真后悔啊,我怎么没有早点提笔写小说呢★,我以前可以不写那么多专栏的,假如当时懂得取舍★,我可以把手上一切事情做得更好★。说★“后悔”也不准确,好像我有选择一样★。人呢,许多事情很难说有得选还是没得选★。假如重活一次,可能我还是这么贪心★,还是会写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就算我可以回到当初,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可能我会获得另外的经验和感触,可是那都是★“假如”★,是无法验证的。这一世,不管拿到的牌是好是烂★,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打好这一局。
很多时候,人其实是没有太多选择的。我经常对学生们说,人和动物的一个很大的差别在于人的成长期很漫长,长达十几年。今天,人类这个物种的脆弱更多的不是会饿死、会生病这些生理上的脆弱,而是心理上的脆弱★。你想一想★,成长的十几年里可能发生多少事情来影响一个人啊,而且我们在成长期需要外界来帮助我们建构自我★,可是这些因素往往不是我们自己可以选择的:你是什么性别,生活在什么阶层★,你的父母家人是什么样的,你会遇到什么样的人,等等等等。
有人说“麻将桌上见人世百态”,我想说★,你要见人间百态,不一定只能在麻将桌上★。跑去运动场打篮球、踢足球,有人欺负你★,有人鼓励你★,有人传球给你,也是人生百态啊。当然★,每个人打麻将都有特点,有人比较进取,敢赌敢拼★,有人比较守成,不求赢一把大的,只求少输一点★。我很久以前遇到过一个人,蛮有钱的,可是他只要输了一点小钱★,就把钞票丢在麻将桌上,说★“拿去买药吃吧”★,等于说“你赢了我的钱就会生病”★,赤裸裸地诅咒别人,可是这明明是你自己输的钱,你应该付的★。我看到这个人这么恶毒,也会在心里提醒自己★,情绪来的时候★,话到嘴边留半句★。看人生百态,重要的不仅在看★,看过之后从中领悟到什么更重要。
小说写作最有趣的体验★,是人物自己会生长出来。我的第三部小说本来打算写第一部小说的主人公陆南才的私生子的故事★,改了好多遍之后★,现在的男主角是另外一个人,他最后死于2003年。整个故事的起始来自一段有趣的体验。2021年6月,我因为要到大陆参加活动,先去澳门隔离两个礼拜。房间相当不错,落地玻璃窗外是一片海滩,可是天气不好,经常下雨,海滩上一个人都没有,有点阴森恐怖★。有一两个晚上,我全身寒冷,梦里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在我旁边问:第三部小说什么时候写出来?好像有鬼来催更。我吓醒了,鬼干嘛催我写小说呢★?可能是我的书迷?这个鬼可能看完了《龙头凤尾》★,又期待后面的故事?我胡思乱想了很多★,隔离之后做完活动,回到香港家中,开始动笔,就从那个鬼写起,一路开展下来★。
人算不如天算,所以我们不如勇敢一点★,放肆一点★,不要想太多,不要精算太多★。很多人把生命看成一套精算,每一件事情都要去计算“能不能让我有车有房”。有时候,你永远不知道第一步会把你带到哪里,第二步又不晓得把你带到哪里。就算你选错了,觉得不对劲,也不要怪自己★,还可以改嘛,改了就好了★。
面对难做的项目,可以给自己找一点动力,找一点化繁为简的方法。现在★,我的第三部小说写了一半左右★。作为一个精明务实的香港人,我做了一个尝试。我把其中的一万多字摘出来,讲叶问和李小龙的故事★,作为一个独立的短篇小说刊在《十月》杂志。最近★,我又把小说的第一部分弄成一个中篇小说★,会在明年初刊在《收获》★。我这个“爱慕虚荣”的人,如果不先发表一部分★,获得一些掌声和关注,可能写得更慢★。《收获》是一个重量级的文学期刊★,他们三审之后给我很多肯定和鼓励,说非常期待后面的故事,我很高兴。同时,我也把整部小说拆解开来★,分成三个部分来写,第一部分讲男主角的父母亲的爱情悲剧★,第二部分是男主角自己的爱情悲剧,第三部分回到江湖,讲黑帮的故事。把一个大项目拆分成一个个小项目★,就更容易应付了★。
“不稀罕”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跌倒过、受过伤才懂得保护自己,慢慢地,生命经验自然会帮你培养出“不稀罕”的心态。比方说,你察觉到男朋友要跟你分手,不等他说出来★,你先跟他分手★,我告诉你,是老娘甩了你,不是你甩的我,这样一来,自我感觉良好★。有句话说得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干个体户。第一次这么想★,你可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阿Q了★,第二次,你就觉得阿Q也不错啊,第三次你会想,我就是阿Q怎么样,我阿Q我舒服,难道我不当阿Q我应该哭,然后患上抑郁症吗。
小说写作的一个很大的障碍★,是触碰自己生命中体验过的伤痛★、挫败、不堪甚至丑陋★。如果用文艺腔的说法,就是“触碰到灵魂中最深最阴暗的部分★”★。人都有自我防卫心理★,一碰到这些就会感到莫名的焦虑、惶恐★,该不该写★?写到什么地步★?被我写到的人看到怎么办?难以下笔。我很喜欢台湾作家朱天文说的一段话,大意是,当她写电影剧本或是散文★、杂文、评论,不管别人看起来写得多深★,她觉得都是用生命的表层来写的,唯有写小说的过程是在不断召唤内心最深层最阴暗的那个部分。我深有同感★,写小说的过程好像一个女巫招魂,把自己过往的经历和情绪召唤出来★。写一段很普通的男女对话,眼前隐隐约约闪过很多片段和镜头,是自己曾经讲某句话的时候对方的反应、对方流的眼泪,或是对方讲一些话让我的心痛★。这是小说写作最困难的地方★,可是也是最美妙的地方。
这一次,我想用小说来讨论“慈悲”。可能看起来不像,我其实是一个佛教徒,或者说是努力成为佛教徒的人。“慈悲”是佛教信仰里面很核心的概念★,★“慈”和“悲★”的概念稍稍不一样,“慈”是望他人得到佛法的喜悦,“悲”是悲他人在无名的烦恼里,生命就是如此。我很幸运,很有福气,被很多人慈悲对待过。我做了那么多不好的事★、不对的事、不应该的事★,小到讲了一句很冒犯的话★,大到真的行动上伤害了别人★,我本应该受到不好的遭遇★,可是别人原谅了我,用慈悲待我,那份重量是我亲身感受过的,我很感动★,也很受影响,同时非常惭愧自己还没做到这样慈悲。这些经历提醒我做一个更好的人,我也尽力把这些在第三部小说里面呈现出来★。
我的小说书名都来自牌九★。第一部小说《龙头凤尾》是一种拿牌的方式★,第二部小说《鸳鸯六七四》是一副大烂牌,拿到这副牌★,百分之九十九会输,第三部小说《双天至尊》是最好的一副牌★。在《鸳鸯六七四》里★,我写的是发生了坏事,不表示一定会有坏结局,拿到大烂牌,你怎样处理★,有没有可能扭转败局?《双天至尊》刚好相反,手握大好牌★,也可能打烂了。当然★,我也试图去追问★,你为什么会拿到大好牌★?真的是运气吗?还是天时地利人和,背后冥冥中一些天意★、一些人为。可是,不管理由是什么,拿到烂牌好牌,你如何应对才是最重要的。